【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信口开河

--小风

小宁上这个文学网站去玩,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名字是在新开辟的思想专栏里,文
章题目是:“评陆茗的新作--从线条到板块的飞跃”。确切地说是文章作者的
署名先引起了她的好奇,那是她的朋友老莫。
也上这里玩来了?上次见到时他还不会打字呢。思想专栏的人都用真名发文章,
表示敢想敢说,不象文学栏目,人人躲在假语村言背后,藏在风花雪月里。 
  她竭力回忆在什么场合下还听到过陆茗这个名字,在某次聚会时,在火锅腾
腾的热气中,在喝了不少啤酒和伏特加以后?做编辑的朋友发了他的一篇稿子,
还是扣了他的一篇稿子?请他撰写一个章节,还是他自荐要写一本书? 
  她没有去点开网上的文章来看,老莫的文笔是好的,做他们这一行的文笔都
很好,可是写出来的东西她觉得看起来很费神,要定下心来看才行。她哪有这份
闲心?过去是下过一番工夫的,后来却走上了歧路。自从学了经济管理,又搞什
么房地产信息,脑袋瓜子在另一方面就轻易不肯开窍了,正是弗罗斯特说的走上
了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她下班路过一家书店,随便进去翻翻书,在好几本新秀作家的选集里又看见
了他的名字,原来是个时髦人物。过两天再去书店,看见书架上赫然醒目地放着
他的“自传体小说”《灵魂的拷问》,又是这两年时兴的,一排书架上下左右尽
是些什么《迷茫的前半生》,《大家都不肯长大》之类,都写明是“自传体”,
绝不掺假,等着拿诺贝尔文学奖的。可是都着急些什么呢?还没老,离死更差得
远,忙着树碑立传干吗?如果小宁也来写本自传体,该从哪里写起呢? 
  这样写:……小宁点击了“田野小牛”的邮件地址链接,迅速瞧打键盘,看
着屏幕上跳出一行字,“在一大群鸳鸯蝴蝶的哼哼唧唧中突然见到你,实在是痛
快淋漓。衷心希望你获奖。”再点击“发送”键,一条条黑色很快就填满了那个
长框,“发送完毕!”从此展开一长段欢乐浪漫的网络爱情故事,令人伤心欲绝
的故事,叫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或者这样写:她走进办公室,启动电脑,打开信箱,看见老严的邮件:“我
12月份会回国开会,需要带些什么东西给你?”她回信说,路过香港机场时替我
买一本《梦幻之地》吧。那书有600 多页,她不见得会去仔细读,但是朋友们
都在谈论,网上看得头昏眼花,她有本书在大家面前炫耀一下也是好的。等老严
回来了,他们会一起去找个好餐馆吃饭,大街上溜达一圈,他说不定会建议去她
那里坐坐,再烧一壶茶喝,她问他吃不吃釉子,吃不吃瑞士水果糖,吃不吃小胡
桃,可惜他不抽烟,也不会喝酒。他站起来去看她贴在墙上的爱尔兰风光,是她
自己拍摄的,他问是哪里弄来的,她会说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他问是什么地方,
她会说是澳大利亚。他走到阳台上去看黄浦江上的船只,会拉着她的手。然后他
们会重叙旧梦?她会觉得索然无味?这种事不当真没有意思,不好玩,当真准倒
霉。 
  或者这样写:小宁开着暖气坐在雪白的床上靠着柔软的鸭绒枕头看马丁-艾
米斯,戴着名牌耳机听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和协奏曲,一只手还抱着她的宝贝绒
毛小鸡,一心要扮一个淑女。马丁-艾米斯却冷不丁使她大笑起来。书中的“我”
名叫约翰,是个电影导演,头一天晚上同妓女鬼混,叫警察给逮住了,还见了报。
第二天午餐时“我”碰见了“马丁。艾米斯”。 
  “那天你同那女孩打架时,我正好在报社。” 
  “哦?”我说,感到脸上的血有点在作怪。 
  “我觉得你表现得很得体。在那种场合,真糟糕。” 
  “就是,他妈的太尴尬了。” 
  “当然,”他说,一边继续吱吱有声地切着盘里的食物,“你本来可以说男
人也被利用了。” 
  “什么男人?” 
  “照片上不是有个男人吗?” 
  “没有,只有女孩衔着那玩意儿在嘴里。” 
  “那么,你说那玩意儿是谁的呢?太绝了。” 
  一个淑女读到这种章节是不应该笑的,该皱眉头才是,或者干脆就看不懂。
 
  要不这么写:飞机刚离开地面空姐们就已经在准备午餐,统共才两小时的行
程,这顿饭却是要吃的。她们笑脸盈盈地推着小车过来,乘客们坐直了身子,放
下面前的碗托。您要喝什么?要冰茶,谢谢!您要喝什么?有啤酒吗?您要喝什
么?桔子汁。您要喝什么?……咖喱鸡和青辣椒牛肉的香味飘浮在机舱里。您要
鸡还是牛肉?鸡,谢谢!您要鸡还是牛肉?牛肉。再来一罐啤酒。您要鸡还是牛
肉?……空姐笑脸盈盈地在每一位乘客面前重复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动作,
一排排座位上的乘客在她们眼里是否象自动装配流水线上的部件?小宁突然有种
克制不住的欲望想说请给我来份姜葱鳝丝还有青菜蘑菇最好加一个煎鸡蛋,接着
将会看见小姐疑惑不解的眼神,惊恐的目光,然后说不定还会看见卓别林的大扳
手。 
  里克还是老样子,穿着她买的蓝色衬衣,大热天依然是一条长裤子。她一出
停车场就把车子开得飞快,感受一番象在游戏机屏幕上一样不断变换车道的刺激,
好久没有开车,真是过瘾。 
  他竭力劝说她搬来一起住,开始抱着她轻轻地说,后来去冰箱里拿了两罐啤
酒出来,喝光了,又去打开她带来的芝华士,喝了小半杯,又喝了小半杯,最后
摔了一只酒杯,把书和CD扔了一地,还说男人变成酒鬼就是因为娶了不听话的老
婆。 
  你要愿意同我在一起,为什么不回国? 
  回中国找个教书工作,两个人一起穷?每个月3、4 千人民币还不够买酒喝,
除非从此改喝花雕。 
  她说就是嫁了个百万富翁也要有一份工作,自己挣的钱用起来理直气壮,老
坐在家里就只剩下川流不息的吃饭,不同生人打交道她会变得精神不正常。在这
里她能找到什么工作?用英语或中文向日本人作房地产咨询? 
  她一边说着,想起做学生时,相信了M,认定两个人应该在一起,为了自己
养活自己的自尊,去快餐店打工,晚上6 点到早上6 点,手忙脚乱,耳边时刻响
着盘子的撞击声,顾客的叫骂催讨声,人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一条尘土飞扬的道
路上,她漫无目标地往前走,恨M 变成了一个走到哪睡到哪儿的人,想离开M,
不再回来,口袋里仅有20 美元,连信用卡上的钱加起来也不够买一张机票去纽
约。 
  回家打开信箱,有田野小牛的邮件,“打电话是你同屋接的,说是探亲去了,
我不知道你的情形是这样的。”不知道?说不知道是假的。 
  老严看着她手上的戒指,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这个戒指看上去象结婚戒
指。”她没有搭腔。 

  电话铃声响了,小宁站起来去接电话,耳机线扯动了随身听,带翻了身边的
一杯茶,茶杯滚到地下,啪一声破了,满地汤水茶叶。这是第几只?她一抬脚又
绊到了电脑线,噗,屏幕黑了。糟糕,写了一晚上,存了盘没有? 
  是老莫,他过生日,请大家淮海酒家吃火锅。有哪些人?D,T,陆茗。陆茗
是谁?我们的朋友,见到就认识了。还有K 和L,是两个女孩子。 
  陆茗很好看,尤其是同几个有些发福的老朋友相比,显得清秀,但那只不过
是年轻的魅力。年轻不在相貌的不同,主要在神态上。小宁见过老莫20岁时的照
片,一脸的傲慢不羁,怎么也叫人猜不出他就是现在这个好脾气,喝点酒马上就
可以倒头大睡,鼾声震天,别人说什么也不生气的人。还有那个突然一下子闻名
全球的作家,一副疲惫潦倒的样子,倒回去20年风华正茂时,满脸的灿烂笑容,
身后是盛开的鲜花,作家里还找不出几个象他那么魅力四射的男人。女人也一样,
年轻时不管象青涩的毛桃还是含苞的花都好看,老了脸上蛮狠无理、贪婪固执,
什么表情都出来了。 
  他的手很柔软,象女人,在她的手上停留了很久。“你多大?”小宁直截了
当地问他,他却没有好好回答,嬉皮笑脸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K是老莫的朋友,女作家,L跟D后面进餐厅,是他带来的。大厅放着电视,正是
周末相亲节目,七、八对年轻男女抛绣球谈婚嫁条件象煞有介事。“人真是越活
越没劲,自己拿自己当猴耍,真猴子倒是干脆得很,喜欢谁就直奔主题。象这样
哪年哪月才能够有机会轮到拉拉手。你说是吧?”陆茗看着小宁,去拉她的手,
“索性再抱一下怎么样?” 
小宁一边笑着一边躲,“话是这么说,但是一个猴子也不会写自转体小说,对
吧?” 
  陆茗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又换个话题,“你应该对我好一些,我是
新朋友。” 
  “这两位小姐也是我的新朋友。”小宁看着L,小姑娘白净的脸庞单眼皮,
只管低头吃菜,完全地不动声色。“可我同她们两人是老朋友,对吧?”陆说。
K 笑着点头,L 却依然不抬头,只是脸上的表情告诉大家她在听着。这一顿饭L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D却不时去看她的脸色。 
  “那时我们都是小宁的崇拜者,可是她却看上了外校的人。人高马大的,我
们见了只好溜边走。”D说,又瞟了L一眼。
“他们在作弄你。”K说。小宁只当没听见,拿筷子去火锅里涮着,“我捞两块
豆腐吃。” 
  她与这些人是多年的老朋友,一起开玩笑,互相调侃,假装争风吃醋,私下
面对面却是从来不胡言乱语的,他们的关系一直是平行线。D是她欣赏的,说话
风趣,有内容,是最好玩的朋友,朋友不要变成情人是友谊地久天长的诀窍。 
D慢条斯理地说,“那天我给学生上文学创作课,顺便讲到了王朔的蒙汗药,他
说以后要像写吃饭一样地描写性,这一段有两点我要来说一下。”D说话带着浓
重的四川腔,“那个老霞说这种写法古今中外都没有,那是他不看英文书的缘故。
像描写吃饭一样地描写性根本就不是什么创新,只要看看约翰-厄普代克的《兔
子故事》就知道了,还有什么大卫-道奇等人。再说性也不是吃饭,比吃饭毕竟
更有刺激,你们谁看见过小说上真正描写吃饭的全过程?大部分时候都只是饭菜
酒,很少有嘴唇、舌头、牙齿、喉咙、胃的描写。但是现代西方小说很多性的描
写却是真正的全部过程,从脱衣服到穿衣服,从道具到演员,从序幕直至高潮,
一样不漏,可以当说明书使用,不会的人照着做也会了。” 
  “你上课就给学生说这个?” 
  “那有什么不可以?我这是纯粹理论探讨。” 
  “性描写象写吃饭一样当作普通事来写倒也不难,难就难在读者的心理感受。
比如说那必不可少的道具吧,写出来大家看着就觉得碍事,可是英文里看着并不
觉得有什么。” 
  “那是习惯问题,就象'做爱'这个词,刚出来怎么也读着别扭,现在谁不用
这个词?咱中国人还会变着花样用这个词,两个字还拆开来用,英文里都是从来
不分开的。” 
  “所以那天我去书店还特意买了一本厄普代克,想看看变成中文了是什么感
觉?” 
  “什么感觉?” 
  “那本《巴西》偏偏是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不能比一般人吃饭。” 
  换个话题,换个话题。喝酒,喝酒。 

  舞厅的名字很希奇,叫作什么“踢一脚”。一条长长的阶梯曲里拐弯,看不
见大厅的情景。两位小姐忸怩着:这种地方我不愿去,污七八糟的。小宁偏偏喜
欢这种地方。里面烟雾腾腾,喇叭吹得震天响,K和L两人也很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同大家一样兴头十足。 
  迪斯科的音乐平时听很烦人,跳起来才能发现它的好处,七彩灯不停地转,
那一下下鼓点象踩在人的心上,地板上无数只脚象装了弹簧无法打住。小宁笑着
说,看D 那副腔调,跳了40来分钟了,也不累?今天真是带了发动机了。一边说
着,冷眼看去,D 是有些着魔,过去真真假假地追求过她所有的女朋友,从来
没有见他这样投入过。是钱钟书说的老房子着火了不成?她想,我要有这种本事,
在别人的故事里能想出一个故事来信口开河就好了。这件事会怎么继续呢?如果
L爱他,那结局就会象他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容易很快收场,不爱他但愿意留着
他,那就还有点戏够演一阵子。反正总是家里那一位倒霉,说来说去,好玩的男
人千万不要弄到家里来企图变成自己专有,不但专有不了,还会惹一辈子的麻烦。
 
  黑灯瞎火一曲慢舞以后,K说她要回去了,小宁猜测着是否老同学T的毛病又
犯了,手放得不是地方,把人家给吓着了。一出门D就赶紧护着他的L抢了第一辆
出租车走了,陆茗与小宁同路。“我俩顺路,叫一辆车一起走吧,你还可以去我
那里坐坐,没有关系的,10点都不到呢。”陆茗说。 
  汽车开到他家门口。“去我那里坐坐?” 
  “算了,我回去了。” 
  “上来坐坐吧,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那好。 
  一条漆黑的楼梯,漆黑的走廊,狭窄的房间,满屋子的书。桌上有两个茶杯,
里面只剩了残渣余孽。还有个电脑,她以为陆茗只是象她一样的进屋就习惯性地
打开电脑,甚至还以为他是要上网找东西,后来才意识到他是要放唱片。有点音
乐听听挺好。他向她伸出手来,“跳舞吧。”这个小房间跳舞有些局促,但是说
不定可以解除刚坐下聊天找话题的尴尬。他把她抱得很紧,她感到他的嘴唇贴着
她的耳朵,肚皮贴着她的肚皮轻轻地但是固执地摩檫着。象一个磨子,还缺一个
把手,呆会儿会冒出来的。怎么又在瞎想? 
  他的一只手在她的背后展开搜索,另一只手竭力想把她带到放着床的那个房
间去,经过电灯开关时还顺手把灯熄了。糟了,这不象是开玩笑了。她瞥一眼床
上那条潮湿冷硬,洗得发黑的被子,枕巾歪在一边,露出半个秃枕头,这个床累
得半死的人脱掉衣服睡一觉都需要些勇气。既然喜欢这件事,为什么不铺一张柔
软的大床?“铺垫,铺垫”,这个词不是随便被人杜撰出来的。外国电影里有满
地打滚的,但那是偶一为之。 
  今晚大家打开的是玩笑的开关,怎么能指望进入正式操作程序?不要,不要
这样,让我们弄杯茶喝,说说话吧。弄杯茶?她想起了刚才用过的那个黑暗浴室。
他的电话铃响了,他去接电话,她赶忙把灯打开。他对着话筒喂了好几声好象那
头没有人就放下了。让我看看你有些什么书,金司伯格翻译得不好,这本恶之花
我没有见过,里面的插图很漂亮,你还有里尔克,你的书真多,不过大部分我都
看不懂。他的手又圈上来。你不要这样,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说话,你是文学家,
我还以为可以同你聊聊天,向你学学,做个朋友……她听见自己的喋喋不休,没
有听见陆茗说什么。要叫他来描写这个场面的话,她肯定是扮了一个可笑傻女人
的角色。傻就傻,再说一句更傻的话:有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围着你。他的手
松开了。 
  我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 
  我送你出去吧。 
  离开他家门时他说的话使小宁愕然了。这一个晚上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可
以理解的,或者说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带着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她自己和别
人的表演,设想每个人的表现和心情,好象那一幕幕就是她自己写的剧本那样,
全看演员怎么演了,但是他说的这句话却在剧本之外,他擅自加上去的。他说,
一边送她下楼,“不要告诉他们你到我这里来过,他们会有很多闲话,会传得漫
天飞扬。” 
  一个自然世界里的来去自由,性爱自由的动物是不会有这种考虑的,对吧?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